2010年10月19日星期二

2010回国杂记(一)阆中之旅 1 寻根

        阆中四川北部的一个小县城,我妈妈的故乡,但却是我从未过的地方。在一般人的心里,外公外婆是外孙们最亲近的长辈,“摇啊摇,摇到外婆桥,外婆夸我好宝宝。。。”这首童谣不知记忆了多少人欢快的童年。我却与众不同,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外公,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。 与外婆的直接接触也很少。小时候,我不会问为什么;长大了,想知道为什么,却不能得到答案。直到文革结束,我才知道了答案。但我又忙于读书工作家庭,后由随丈夫出国游学奋斗,一晃就是三十多年。几次回国都说要回阆中,但总没成行。这次回国前就和妈妈商量好,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回阆中。回成都的第三天一早,我和妈妈就直奔汽车站,搭乘去阆中的长途汽车。四个多小时后,我终于走进了阆中。

   表妹梅梅来车站接我们,安排好我们的住宿后,她就赶回去上班了。稍作休息后,我们就凭着妈妈的记忆,穿过了一条条古老的青石板铺就的小街小巷,来到了一条极其狭窄的小巷----马王庙街。这小巷最多只有两米宽,一边的墙苍然班驳,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风风雨雨, 而另一边的墙则很新(08年地震震塌后,重新修建的)。往前走不远就是马王庙街21----我外婆的家,现在四舅一家住在这里。走进一破旧狭窄的门厅,再跨过一个小门,就来到一个小小的院子。院子呈一个长方形,里边住着三家人,中间是一个极小的空地,大概只有两张乒乒桌大,那里晒满了衣服。我四舅家就在进院子的右边。

左边上方挂有红灯笼处,就是马王庙街21号
   四舅妈正在厨房忙着做饭,我就好奇的四处打量这个房子。进门就是一个客厅,大约有十个平方米,一个三人沙发放在进门的左边,对着门的一边是一个大柜子,与沙发相对的是一台电视机。从客厅的左边进去是简易的厨房和卫生间,即自己动手接出去的小偏房。从右边进去是两间相连的卧室。(听妈妈讲一间卧室是最近才从一亲戚那里买下来)。两个房间内只有最简单的家具:城里人早已不用了的木板双人床和老式的衣柜。

   我转身走出卧室,来到客厅一眼就看见一相框。正中间是一张外婆的正面像, 我急忙拿出相机把她照下来。这时我与外婆的不多的接触的往事浮现在眼前。


   儿时最高兴的一件事就是盼望外婆来成都, 因为她会给我们带来好吃的阆中白糖蒸馍。这是一种做法特别的糖馒头,它不仅趁热好吃软绵可口,而且冷吃更爽口香酥松脆。(那时从阆中到成都需要两天的旅途,所以我们总是吃冷的白糖蒸馍多于热的。)外婆每次总是来去匆匆,而且很少住在我家。文革后期她来我家住过一段时间,但那时我又工作在外地了。外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她年老体弱多病的时候,仍然默默地为儿孙们操劳。1982年底,当我,妹妹和弟媳快要临产时,我们收到了一份最珍贵的礼物-----外婆从阆中寄来一大包婴儿用品,有小棉袄,内衣,鞋袜。。。最有趣的当数那一只只带有小鞋的软绵绵的棉裤腿。这真是想得太周到了!那时市场上并没有今天婴儿用的尿布卖,也更谈不上在室内装取暖设配。成都的冬天总是阴冷潮湿的,给婴儿换尿布最怕的就是时间一长孩子会感冒,给孩子穿上这个棉腿即保暖又方便换尿布。当我们给孩子穿上这些外婆用旧布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小衣裤时,心里总是默默地说;感谢你外婆!(那时外婆已经患了尿毒症,1984年她永远地离开了我们,甚至还没来得及看一看她的重孙子们。)

  “吃饭啰!”四舅妈的一声呼唤,我从回忆中回到现实。走进厨房,那里已摆好一大桌地道的家乡菜,自制的香肠腊肉,韭黄炒肉,凉拌黄瓜,青菜稀饭。。。。对刚从美国回来的我,这真是一顿美味佳肴。

   饭后,表妹带我们去逛阆中的夜景。一条条挂满大红灯笼的街上店铺林立,张飞牛肉,保宁醋,定子锅盔,川北凉粉,白糖蒸馍。。。还有桑蚕丝作的地毯,壁毯, 真丝围巾。。。好不热闹!一座气势磅礴的古楼---华光楼耸立在眼前,我们来到了城中心。站在一个十字路口,表妹指着一间正在装修的铺面说,这就是爷爷的铺子。我就是要寻找这个铺子,寻找我从未见过面的外公。

半个多世纪前,曾属于外公的杂货铺
   外公名叫贺汉祥,出身在一个书香门第大家庭。他的祖父曾考取清朝的“拔贡”,是民国初年的一个书法家,在成都省政府任文职。民国初年他在阆中创办了第一所女子学堂,并任校长。他的爸爸是前清秀才,继承了父业教书育人,任小学校长。两代教育世家并没有给后代留下任何财富,甚至连自己的住房都没有,仍寄居在祖母的肖家大院里。当我外公出世时家庭境况已不好,他不能像他的祖父和父亲一样读书,走继续办教育的路。他是家中的长子,下有弟妹6人,上有父母,祖父母,为了养家糊口他不得不中断学业,初中毕业后就进了一家杂货店当学徒。从此担起了供养这个大家庭的重担。每天从早到晚辛辛苦苦地干,街坊邻居送他一个焯号“贺忙人”,经过了差不多二十年的奋斗,才在县城的繁华地段光华街2号买下了一间店铺,(就是表妹只给我们看的这一间)经营干杂货。外公是一个实实在在干事的人,从进货到销售每一个环节他总是亲力而为。特别是进货有时要远到成都云南去,按那时的交通,一次进货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,走多少路程,其辛苦真不是今天的人能想象的。外公也是一个热心公益,乐于助人的人。他曾先后兼任过县商会副会长,国立阆中县平民工厂厂长,阆中县商会附设初级商业职业中学校副董事长,阆中县城厢镇名誉副镇长,县参议员,县市民图书馆副馆长,县银行监事,国民党员,代理商会区分部书记。每逢春秋两季感冒流行时,他总是请医生开处方,买来中草药包成小包,免费让街坊邻居享用。正因为以上两点,外公的生意愈做愈好, 于是他又买下了贺家的第一个住房----机房街14号院子,结束了贺家寄人篱下的生活。抗战期间,阆中县城两次遭日寇轰炸,生意也受到很大的损失。于是外公又购买了城郊的一些地和房子,租给农民,收取租金以补贴家用。

     1949年共产党掌权时,外公的成分定的是工商业兼小土地出租。刚开始的头两年外公仍继续他的生意,有一次进货到成都还与我妈妈和二姨见了面,大家在闲聊中对未来充满了信心。谁也不曾想到第二年厄运就降临到全家人的头上。由于外公是国民党员,并且代理过商会区分部书记,在1952年的镇反运动中被定为历史反革命。这顶帽子一直跟随他直到1970年屈辱的含冤去世。我不清楚外公在那个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年代里的具体的生活,但我从大舅的回忆中看到了这样一件事。一天外公在店里抬甜面酱,半句话没听清楚,就立即被同抬的人抽了一耳光,脸上印下了几个带酱的指印,半个字也不敢说,忍气吞声地继续抬着甜面酱。人没有尊严地活着是多么的痛苦啊!

   在1956年的公私合营中,外公的杂货店也被充公。这时外公成了一个彻底的无产者。共产党执政初,贺家的第一个房子就已经没有了。外公解放前夕担任县平民工厂的厂长,这是一个只有八,九个人的小厂,他让他的弟弟担任会计。 但这个弟弟是被宠坏了的,成天游手好闲,干不了任何正事。外公曾把在广元与别人合伙开的杂货店交给他经营,结果他把店弄垮,回到阆中继续闲荡。这次外公想再给他一个机会,让他担任会计。同样当共产党接受时,他交不出任何账目。(他根本就没记任何账目)于是一切结果由外公承担,挨斗,被押,卖掉房子赔款。全家只好搬入上华街的店铺后面居住。公私合营连这里也不能住了,外婆只好求助娘家,一家人又只好重新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。(这时大家庭早已解散)外公早已被管制,尽管公私合营后他属于县糖酒公司的营业员,实际上被监管劳动,一直到他去世。

   非常遗憾的是至今我不知道外公的长相,不仅我妈妈而且舅舅姨妈们也都没有一张外公的照片。我想在1949年以前,对一般人来说照相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,更何况阆中这样一个偏远的小县城,那时也许还没有照相馆。1949年以后外公成了专政对象,失去了做人的尊严,哪里还有心情照相, 谁又敢与他照相。

   最后一天表妹带我们去给外公外婆上坟。 这坟是舅舅们在外婆去世十几年后,于1996年在三舅学生的帮助下建的。他们把外公从一个无名的坟地迁到这里与外婆同葬, 两位老人在死后终于能在一起了。
  四天的阆中之行结束了,我心里的悲伤和遗憾永远不会结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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